夜空沈靜，見不著月亮。

姜嶼靠在窗臺上, 遙遙望向遠處燈火通明的教學樓。

一個個明亮的格子, 承載的是高中生對於未來的期盼與為之而付出的努力。

恍惚間，這些年打競賽的片段如電影鏡頭般一一從眼前閃過。

周六周日的機房編碼, 寒暑假的集訓, 深夜的bug調試。

啪嗒啪嗒的鍵盤敲擊聲, 嘰噠嘰噠的鼠標點擊聲。

屏幕上跳躍出的紅色Wrong Answer，逐漸被綠色的ept壓下去。

一幕幕，一聲聲，恍若昨昔。

很多人覺得他們競賽生是走了一條避開高考的捷徑，但是, 世界上從來沒有不用努力就能享受成果的好事。

姜嶼記得, 自從初二開始, 她就鮮少再有過長假。直到高三第一學期前，她的假期基本都奔波於競賽。

刷題，補題, 集訓。

最忙碌的那個寒假, 她過年只在家待了四天。

除夕到家, 初三回學校。

而即使這四天裏, 也要馬不停蹄地做題、修改模板、精簡算法。

更遑論其他假期。

個中委曲, 非競賽生不能體會。

誠然, 在信息學競賽中, 女選手會獲得一些男選手沒有的便利。不僅僅是省隊的那一個專屬名額, 還有平日訓練時的照顧。

然而, 沒有人的成績是那麽容易出的，背後的心酸與汗水，沒有誰比誰少。

可是，那是從前的她，而不是現在的她。

現在的她都在幹什麽呢？

天天纏著一個根本不喜歡自己的人，題刷得少了，學習的熱情也減退了。

下午的時候，她振振有詞地對莫曉彤說什麽個人價值，一字一句，多鏗鏘有力啊。然而剛剛貓大的這一通電話，頓時將她澆了個清醒。

多可笑，她又有什麽資格說那些義正言辭的話呢？

姜嶼不由自嘲地勾起唇角。

現在的姜嶼，連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她還記得，那年冬天，寒風凜冽。她一個人坐在機房裏，一邊抹眼淚，一邊刷題。

後來，林煜瑾來了，他給她帶了一杯熱乎乎的巧克力奶茶。

那個時候，林煜瑾已經獲得保送T大的資格，他揉了揉她的發頂，說：“魚幹，不要哭，加油。等以後上了大學，我們一起組隊打ACM好嗎？”

那是姜嶼記憶裏，林煜瑾唯一一次喊她“魚幹”。

她眼裏噙著淚，拼命地點頭，對他說：“好，那我們說好了，要一起打ACM。”

ACM競賽以學校為單位，不能跨校組隊。因此，姜嶼那時就暗下決心，一定要上T大。

機房很冷，但人心是暖的，充滿對算法的熱情與熱血。

而當初那個說好要加油的女孩子，現在卻一頭紮進毫無希望的單戀裏，將其他的一切拋諸腦後。

早在高一剛入學那會兒，教練就說過，在信息學競賽中女生不太容易出成績，建議姜嶼與另一個女生千萬不要落下高考科目的課程學習。

女孩子心思敏感，又是十六七歲的明媚年紀，最是愛漂亮；熬夜刷題，動不動就是滿臉的痘痘，多數人會受不了。再加上邏輯思維與男生天生存在一定的差距，因此難免常有倍感壓力的時候。

姜嶼不信。

她一門心思撲在競賽上，與班裏同樣搞信息學競賽的同學比起來，夜熬得只遲不早，題刷得只多不少。好在她皮膚偏幹，不太冒痘痘。不過，那時候她沒有喜歡的人，痘痘黑眼圈什麽的，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她與許霆曾經爆發過一場激烈的矛盾，全班同學都知道他們倆吵了架，但具體的內情只有當事人與葉敏鈺知道。

高二那年的信息學省賽，許霆狀態不好，有一道DP題沒有推導出來，因此無緣一等獎。幾乎所有人都為他可惜——以他的實力，一等獎原本是很穩的。

競賽這條路失敗，他將和其他沒有獲得保送資格的同學一起回到老校區，開始正常的高中生生活，為高考奮戰。

許霆搬寢室前，姜嶼請他吃飯。

那一日，學校後門的麻辣燙店裏人不多，只有零星幾桌學生。

她說了很多安慰他的話，然後他說：“姜嶼，我們不一樣。你題做不出來的時候，哭一哭，鬧一鬧，有的是人去帶你、去幫你找出代碼中的bug。”

她一楞，問他：“你什麽意思？”

許霆擱下筷子，悵惘道：“這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麽得不公平。”

有些話，聽起來並沒有什麽，但就像尖利的鋒刀，活生生地往人的心上刺。

姜嶼心裏清楚，之所以許霆的話會化作這把尖刀，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她真的不夠強大。

省選她是第十一名，因為在她前面的前十個人全都是男生，所以她才能因為女生專屬名額的優勢而得以順利進入省隊去參加全國賽。

她努力得不夠，遠遠不夠。

林煜瑾對她很失望，她也對自己很失望。

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怎麽就一團糟，變成了這個樣子。

林煜瑾的那句失望，猶如當頭棒喝，將她打醒。

業精於勤荒於嬉。

姜嶼閉上眼睛。

這些天，她真的是昏了頭，都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

晚上十點，T大紫荊學生公寓。

林煜瑾的QQ面板上一個頭像閃動不止。

他垂下目光，點開聊天界面，輸入“我已經和她說過了”，點擊發送鍵。

**

二中男寢。

梁巖靠在椅背上，手握手機，在短信輸入框中打字。

“你已經很棒了。”

輸完句號，卻遲遲沒有發送出去。

他又看了會兒收件人欄的那串數字，最後還是將編輯好的短信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

一字不留，幹幹凈凈。

布彥山一邊拿著毛巾搓臉，一邊到櫃子前翻出條褲衩。路過梁巖身後時，他湊上去看了眼梁巖空空如也的短信編輯頁面，問道：“班長，跟誰聊短信呢？”

梁巖冷冷地擡起眼，目光中帶了幾分淩厲的威懾力。

布彥山忙退後兩步，揮舞著毛巾與褲衩，咧嘴道歉：“抱歉抱歉，你繼續。”

梁巖起身，拉開椅子，走到封閉式陽臺上。

夜空廣袤深邃，惟有幾顆忽明忽暗的星星。

他將手機塞進外套口袋，雙手插袋，靜靜地望著天空發了會兒呆。

終究，什麽都沒有發送出去。

**

洗漱後，姜嶼爬上床、鉆進被窩裏，平躺。

她緩緩道：“敏鈺，我決定不追梁巖了。”

葉敏鈺笑道：“好啊，那下個月跟我一道出去游學吧。”

姜嶼：“不去。”

葉敏鈺：“你不是不追梁巖了嗎？”

姜嶼：“我要好好刷題，我實在是太弱了，算……”

葉敏鈺無奈道：“得得得，別給我日常賣弱了，我又不是你們搞信息學的。”

競賽生間喜歡擡舉對方、貶低自己，久而久之就形成這股令人一言難盡的賣弱風氣。

深夜，葉敏鈺隱約聽見姜嶼那邊似乎有抽泣聲。她嘆了一口氣，說：“魚幹，我不知道貓大跟你說了什麽，竟然讓你這麽難過。男生嘛，粗線條，正常的。有些話可能就是無意一提，你別往心裏去。”

葉敏鈺猜了個大概——無非就是因為姜嶼沈迷梁巖，忽略刷題的事兒。

姜嶼吸了吸鼻子，倔強道：“沒，我只是鼻炎犯了。”

**

翌日早上，姜嶼在起床鈴中利落地爬起來。

葉敏鈺揉了揉惺忪的眼，問道：“魚幹，你不是不追梁巖了嗎？”

姜嶼下床，一邊套褲子一邊說：“上課是上課，梁巖是梁巖，並沒有什麽聯系。”

葉敏鈺暗自翻了個白眼，心想，得了吧你，還不就是放不下梁巖。

葉敏鈺與姜嶼踩著鈴聲走到後門進教室，班級裏已經開始早讀了。

兩個女生走到第四組最後一排坐下。

左右兩張課桌上各擺著一罐旺仔牛奶。

葉敏鈺用書本敲了敲董寧宇的左肩，在朗朗書聲中朝他指了指自己桌上的旺仔牛奶。

董寧宇看了眼梁巖冷峻的側臉，搖搖頭，轉回頭繼續早讀。

擺明了就是說，這牛奶是梁巖買的。

葉敏鈺正要調侃一番姜嶼，就見姜嶼將那罐旺仔牛奶推到她桌上、趴下睡了。

早讀一結束，姜嶼就趕在任課老師來之前，跑出教室。

董寧宇一驚，轉過來問葉敏鈺：“姜嶼怎麽了？”

葉敏鈺風輕雲淡道：“沒事，去機房了。”

早讀結束後，梁巖一整個上午都沒有看到姜嶼。

梁巖吃完午飯回到教室，葉敏鈺與姜嶼早就回來了，他先將目光投落到姜嶼身上。

她凈白的小臉淡無情緒，眉眼低垂，似乎在翻看手上的資料。

他看到自己的課桌上擺著一罐旺仔牛奶，紅紅的罐子、半身娃娃圖。

葉敏鈺正喝著他送的那罐旺仔牛奶。

那麽，這罐旺仔明顯是姜嶼不要的。

梁巖轉回頭，與他一同上來的董寧宇朗聲道：“哎巖哥，我……”我也要上廁所，你等等我唄。

但是話還未來得及說完，梁巖就如同一陣旋風般刮走了。

梁巖重新跑下樓，到超市買了罐百事可樂和草莓味酸酸乳。他剛走出超市，想了想，又回去從貨架上拿了兩盒百醇。

梁巖從前門走進教室，姜嶼恰好走出來。小姑娘脖頸頎長，幾縷烏黑的散發飄在白凈的耳廓周圍。她寡淡地瞅了他一眼，眉宇間神色疏離。

他停住腳步，站在原地垂眸望著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臉，字句斟酌：“姜嶼，你要不……”

姜嶼從容不迫地擡起頭，冷淡地開口：“借過。”

他正好堵在門前，偉岸修長的身軀清俊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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